作者:贾晓伟 日期:2005.08.09 来源:北京日报
【编者的话】1942年8月9日,在被德军围困了将近一年后的列宁格勒,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七交响曲》在这座城市的首演音乐会就在浓重的战争阴云的笼罩下举行。当时,列宁格勒惟一的广播乐团中,已经有二十五名团员由于围困带来的物资匮乏而死于饥饿与寒冷,另外一些身强力壮者则去了前线参战,整个乐团只剩下了十三个人。为了这场演出,著名的指挥家穆拉文斯基只能从前线的参战人员中公开招募临时的演奏员。而演出的这一天,就是德军原定的占领列宁格勒的日子。
也就是在同一年,当著名指挥家托斯卡尼尼在纽约执棒肖斯塔科维奇《第七交响曲》的演出之后,一位美国记者写道:“什么样的魔鬼才能战胜能写出如此美妙音乐的人民呢?”
三十三年后的这一天,1975年8月9日,这部曾经如此激荡过人心的音乐作品的创作者肖斯塔科维奇告别人世。
又一个三十年之后,我们看到了这本这位伟大的作曲家与他的挚友伊·达·格利克曼的通信集的中文版。这里所收录的所有信件没有经过任何的删改。
肖斯塔科维奇生于1906年,1975年去世。今年是肖斯塔科维奇去世30周年,明年是肖斯塔科维奇诞生100周年。世界各地关于这位知名作曲家的纪念活动正陆续展开。东方出版社为此新近推出了《肖斯塔科维奇书信集》。 肖斯塔科维奇的口述文本《见证》1976年由伏尔科夫带往美国公诸于世后,其真伪问题一直引起争论。但国内音乐人对《见证》一书持续不断的热情,越过了真伪的界限,作曲家言说的前苏联残酷的政治环境、人事遭遇,在一种冰冷的调子里散乱地表达出来,倒是与他晚期音乐充满惊恐、悸动的黑色风格相呼应。东方出版社新近出版的《肖斯塔科维奇书信集》一书不存在文本的真伪问题。这是收信人格利克曼从肖斯塔科维奇1941年至1974年30多年间的近300封书信中整理出来的一份珍贵资料。我惊奇于这些明朗、清晰的信函所充满的别样的味道,相比较《见证》里阴郁、讥诮的肖斯塔科维奇,书信集里有一张作曲家的宽厚画像。
书信文本中的肖斯塔科维奇是政治、社会生活中的肖斯塔科维奇,而非私人的肖斯塔科维奇;是1975年8月9日辞世时官方讣告说的“共产党的忠诚儿子、杰出的社会和国家活动家、人民艺术家”。他的这些致友人的信函经过了“军事检查”,许多信封上都盖有“已经通过军事检查”的邮戳。肖斯塔科维奇写这些信时就知道,另有一双眼睛在观望着他。
不过,也没什么。写信时只需要去掉私密与个人观点,谨防语言蹿出火星、招惹是非罢了。几乎可以公开发表的信函提供了作曲家人人熟知的那张官方画像,于是这些文字大谈搬家、居住、人事变动与体育比赛,还有不用遮遮掩掩的创作过程。真正的肖斯塔科维奇藏在背后,只有在《见证》面世后,才令人惊奇地发现,满面苦相、不断宣读官方报告的肖斯塔科维奇已经习惯用“铁面人”的面罩隐藏自身。作曲家本人大约不看重音乐之外的任何文本,他在音乐中表达出的悲怆和无可回避的人道关照已经是全部,他在音乐中敞开了自己。
作曲家语言文本与音乐文本的分裂看来很难统一起来,相似的著名例子还有莫扎特。莫扎特写给父亲的信充满了萨尔茨堡的粗话,但音乐里的莫扎特却极其雅致。肖斯塔科维奇面对世界与内心时所面临的冲突与分裂,在20世纪前苏联强势政治吞噬个人生活的时期具有特别的意味与深重的内涵。这同样是另一重“见证”。
我个人看重的是肖斯塔科维奇如何向友人坦然表白创作过程,这些表白像个人精神创造的秘密版图一样,供出了作曲家重要作品的构成的起源。关于四重奏,肖氏写道:
“有时我这样想,如果我在某时一命呜呼,未必有人能专门作曲来寄托对我的哀思。因此,我决定为自己先写这么一首乐曲,甚至可以在封面上写道:‘为纪念这首四重奏的作者而做’。这首四重奏的主题是d.es.c.h.,也就是我(德米特里·肖斯塔科维奇)的名字缩写。作品中还利用了我自己的几部作品中的主题和革命歌曲《我深受奴役的折磨》,其中我的几个主题是这样的:《第一交响曲》、《第八交响曲》、《三重奏》、《大提琴协奏曲》、歌剧《麦克白夫人》的主题;作为作品中的某种暗示,我还利用了瓦格纳的《众神之死》中的《葬礼进行曲》、柴科夫斯基《第六交响曲》中的第一和第二乐章的主题等,另外,还运用了我的《第十交响曲》的主题。你可能从未见到过如此丰盛的大杂烩吧?这部《四重奏》的虚假的悲剧色彩是这样产生的:我在谱写过程中所流出来的眼泪,跟一个人喝了大量啤酒之后的撒尿量一般多。回国后,我曾两次尝试着弹奏这部新创作的四重奏,可仍然是眼泪不止,但这已不是由于作品中虚假的悲剧色彩而痛苦落泪,而是因为我对完美的曲式感到惊讶和激动得流下了眼泪。”(1960年7月19日于茹科夫别墅)
谈及《第十四交响曲》的创作过程,肖氏的书信涉及到了对“死亡”的感受与写作时的困难:
“谢谢你的来信,随信我寄去我在《第十四交响曲》中所采用的诗歌,主要是用女高音、男低音和室内乐队的那些诗歌。室内乐队将由巴尔沙伊亲自指挥,我非常希望女高音声部由维什涅夫斯卡娅来演唱,至于男低音歌唱家,我还没有最后确定人选。
我主要根据下列情况选择了歌的歌词:因为想到了世界上存在着的永久性主题和永久性问题,即爱情主题与死亡主题。
当我在根据萨沙·切尔内的诗歌创作《克雷采娃奏鸣曲》时,我已充分考虑了爱情主题,至于死亡主题,我还没有尝试过。我在出院之前,专门听了穆索尔斯基的《死亡歌舞》之后,死亡主题才算彻底成熟了。
我并想说,是我顺从了这种现象。于是我就开始选择诗歌中的具体诗句,虽然我对诗歌的选择可能带有一定的偶然性,但是我认为,音乐会把这些诗句有机地联结起来。我谱写的速度很快,因为我担心,在我创作《第十四交响曲》的过程中,可能会出现某些问题,例如,右手彻底不能工作,或者我突然双目失明等等。这些念头一直在折磨着我,不过,一切还算顺利,不管怎么说,我的右手还能握笔写作,我的眼睛还能看得清楚。我的身体情况是这样的:与以前相比,我的腿走起路来好多了;而我的右手写起字来却更加难了。”(1969年3月13日于莫斯科)
《肖斯塔科维奇书信集》中的每封信都由编者做了十分详尽的注释,有利于读者了解肖氏写信时的具体情况。国内为数众多的“肖迷”一定会从这份肖氏风格明朗的书信“见证”中获得新的认知。这是一张抬起脸望向时代与人群的肖氏画像,他的真正的画像应该还是在音乐里——易感而萧瑟。
《肖斯塔科维奇书信集》东方出版社出版定价:35元